叁-《剑光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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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为当然都是庚帖。
当他看到最后一封信,平淡目光忽然闪出一道光芒。
十三封信,信封都一样精细考究。这封信的信封虽然看起来也一样精美,但仔细看就能看出信封的细微做工及缝接处其实极为粗糙,就像是用精细的部件胡乱拼凑成的小孩子的玩具一般。
身处筵席的情况下,没有人会对一个信函留有这么大的注意。对于送信人的模样,收信的家仆显然也没精力去花太多心思记住。送信人明显很了解这一点,并且利用这一弱点,才能把这封粗糙的信送到司马翔手里。
他立刻谨慎了起来。
送来庚帖的人当然希望能给对方留下个好印象。就算没钱去买一个像样的信封,也要凑着钱去买,何况还是给司马家的人发庚帖。
这难道不是庚帖?
在那种情况下对方还打着如此精密的算盘,就算现在还没生出歹意,至少并不会安什么好心。对方也是想告诉他这点,才故意用了与众不同的信封。他很清楚。
那么这封信会是什么呢?
他的困惑很快就解开了。
司马翔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将信帖从里面取出。
他已做好万全准备,来应对即将可能发生的任何事。
江湖中令人防不胜防的杀人手法,信件也是其中之一。
打开信封后,他确定没有暗器或迷香一类的东西飞出来,再慢慢将信帖摊开。
他也确定打开的信帖没有任何机关跳出来后,然后去读信帖上的内容。
当信上的文字出现在他眼前时,一向沉着稳重如泰山的司马翔脸色竟在一瞬间骤然惨变!
他怔怔看着手中的信,很久很久。很久很久,都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成了一樽石雕木塑。
他眼里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平日凛凛有神的双眼已变得空洞死寂,甚至连瞳孔都已涣散。
然后他整个人就像是一头垂死的雄狮,瘫软在了椅上。
迷迷糊糊间,司马嫣睁开双眼。
她一睁开眼就发觉全身又冷又热,而且头疼得要命。
她挣扎着想坐起。可双手连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才将身子撑起一点就又倒了下去,发出一丝轻微而痛苦的呻吟。
“小姐,你醒啦?”
一个小姑娘跑到司马嫣身边,将她额头上的棉巾取下,换上刚从井水里浸得冰凉的另一条。
是唐唐。唐唐边换边说:“小姐,你先躺着别动,用不了几天就会好起来的。”
唐唐是司马翔专门遣给司马嫣的贴身丫头,在紫竹山庄呆了已有两年。平日司马嫣和她的关系最好,就像亲姐妹一样,甚至连司马嫣和那人的恋情她也知道。
贴身丫头与小姐之间的感情本就是最好的,所以司马嫣经常找她一起玩,一起聊天。司马嫣的小秘密,没有一件是她不知道的。
两个正处豆蔻而又孤单的少女,除了互相安慰互相依藉外,又能怎么办呢?
唐唐举止间仿佛因努力克制内心的某种冲动而略显生硬,平日司马嫣一定能看出来的。只是现在她脑袋里就像塞满了一团浆糊,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问道:“我怎么了?”
唐唐道:“这些天你的身子本来就已很虚弱了,昨晚还还淋了雨,夜里就染了风寒。今早夏侯公子找大夫来帮你看过了,大夫留下一方药,我已让厨房在煎着,不一会儿就会送来。”
司马嫣吃了一惊:“夏侯公子?”
唐唐点了点头:“嗯。昨晚夏侯庄主在家中留宿,所以他的公子也一起留下来了。”
司马嫣道:“爹爹呢?”
想起昨晚的事,她心里又是一阵刺痛。
唐唐道:“你爹爹昨晚深夜时分忽有急事,又急匆匆地出发了。因为夏侯庄主喝了酒还睡着,所以就让夏侯公子来帮忙照顾你。”
在只有司马嫣一个人时,唐唐说话就不那么拘谨了,称呼也用得更贴切司马嫣的心意。
唐唐笑了笑,笑得却似有点勉强:“咱们庄主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了。夏侯庄主是你爹爹生死之交,你就放心吧。”
司马嫣没有说话,仿佛在想些什么。
她终于想起,看向唐唐:“是你带我回来的?”
唐唐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啜泣道:“小姐,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对自己?你知不知道你这么折磨自己,我的心也好痛好痛……”
司马嫣不忍去看她,别过头,黯然道:“对不起。”
唐唐很快将泪水止住,抹去眼里的泪花,轻轻抚过司马嫣的头发,柔声道:“你先睡吧,等厨房的人把药送来我再叫醒你。”
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司马姑娘是否已醒了?”
声音清朗而有魄力,是少年人的口音。
唐唐道:“是夏侯公子。”
唐唐立刻走到门前,推开门,敛衽屈膝:“是的,小姐已经醒来了,还请问夏侯公子有什么吩咐?”
夏侯一柳却连看都没去看唐唐一眼,径直走进司马嫣的房间,就像丈夫走进他和妻子的房间一样随便。
他走进去一转头,就看见了司马嫣。
看到一个陌生男人闯进自己房间,司马嫣心里又气又急,想说话,却又不知该怎么说。
夏侯一柳好像根本没看到司马嫣脸上的羞愠之色,微笑躬身作揖:“昨夜得知司马姑娘不慎病倒,不佞心中甚是焦急,连夜寻访名医来为姑娘诊脉。今日得见姑娘脸上已有初愈之色,心中甚慰……”
司马嫣打断了他的话:“这是我的房间。”
夏侯一柳道:“是。”
他说完这个字,却依然站着不动。
他竟似犹未觉悟。
司马嫣又羞又急,差点就叫出来了。幸好此时唐唐已大声道:“此处是小姐的闺房,夏侯公子如此冒然闯入,恐怕有失礼数吧?”
夏侯一柳这才醒悟过来,欠身连连道:“是,姑娘说得是。不佞心中太过关切司马姑娘的病情,一时顾不得礼节,急闯了进来,实在是失态至极,还请司马姑娘原谅在下的无心之举。”
司马嫣不去看他:“你快出去吧。”
夏侯一柳道:“是,在下这就告辞。”
夏侯一柳转身,慢慢走出房间。
等夏侯一柳一走,唐唐立刻把门关上,脸上的表情就像是赶出去条疯狗一样。
唐唐走回司马嫣身边,撅着嘴道:“这位公子真不是个好东西。”
司马嫣勉强笑了笑:“恐怕他也是无心之失吧。”
唐唐道:“也许吧。但我总觉得夏侯一柳他不是什么好人,是个大坏蛋。虽他外表看起来正气凛然,也有那么点翩翩君子风度,可我猜他暗地里一定干过许多坏事。”
司马嫣莞尔笑道:“你怎么能这样说人家。”
唐唐也笑了:“我就说说而已,说不定他还真做过呢。”
夏侯一柳站在紫竹山庄正门前。
他面前是夏侯孔武。
夏侯孔武背后是一辆宽大平稳的马车,车厢不时传出几声莺燕般的娇啼。
夏侯孔武拍了拍夏侯一柳的肩膀,郑重地说道:“一柳,这次可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夏侯一柳笑道:“过庭之训,孩儿谨记于心。爹爹放心,不止是你,这次我也不会让我自己失望。”
他笑得灿烂极了,灿烂笑容却透出一丝诡异。
夏侯孔武笑道:“好,我相信你,明年我可就坐家里等着抱孙子了。”
夏侯一柳向前一揖:“我一定会弄出个白白胖胖的娃子来让你抱个够。”
夏侯孔武点了点头,又道:“她那个贴身丫头长得也算标致,你若喜欢,拿来当小老婆也没关系。”
夏侯一柳微笑:“我有一个就够了,剩下的就让爹爹你来出手吧。”
夏侯孔武大笑:“好,果真是我的好儿子。等你搞定后,我也在你面前露一两手。”
说完,他转身上了马车。
车夫扬鞭,车声辚辚。马车伴着一阵阵甜媚的笑声驶向远方。
夏侯的马车后,居然还跟了三辆同等宽大的马车。然而却全无装饰,朴素的外表实在称不上夏侯孔武自己乘坐的马车,似乎只是普通的货运马车。
这三辆马车里装着的是什么?
夜。
又是一夜。
已过了两天,司马嫣已能坐起来了。
司马嫣倚在床屏,看着窗外。
今夜无雨,却有月。
唐唐从外面走进来,嘟着嘴道:“那位夏侯公子又来了,还是问起你的病情。”
司马嫣道:“告诉他我没事。”
唐唐转身离去。
不一会儿,唐唐就回来了,笑道:“幸亏这次他只问一句就走了,不然真的要烦死人了。”
司马嫣没有接她的话,依然望着窗外。
那次若不是她自己不小心,就不会被爹爹发现,以至于现在他们连见上一面都要如此艰难。
司马嫣轻轻叹了口气,还是没有说话,只是映照着房里明亮灯光的眼睛却黯淡了下去。
唐唐并没看出司马嫣的神情,还像只小鸡一样在喋喋不休:“他今天来了已有四趟,小姐你说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呀?”
司马嫣道:“我不知道,也不在乎。”
唐唐的眼珠子转了转,吃吃笑了:“那你在乎谁?在乎他吗?”
司马嫣轻咳一声呻吟,目光充满了凄恻与无奈。
唐唐猛然醒悟过来。
方才进来时她没注意司马嫣脸上的神情,现在她看到了司马嫣的眼睛。
这双眼睛流露出来的神色仿佛是在想着心事。
十七岁,正处热恋中的少女的心事,除了那些事,还能有什么事?
唐唐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急忙走到司马嫣的身边,说道:“或许他突然有事,所以才没回来。但你放心,无论如何,他都一定会回来的。”
司马嫣黯然道:“可他已两个月都没回来。”
她看向了唐唐:“你说会有什么事,能耽误他整整一个月?”
唐唐看着司马嫣的眼睛。她本来想编个谎言好让她不再担心,但看着她真挚的双眼,却不忍心再想着骗她,想了想,如实道:“我不知道。”
司马嫣沉默了很久,仿佛想着很多事。过了很久,终于将这些天一直憋在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他会不会和别的女孩子好了,所以才……”
唐唐笑道:“这当然不可能。”
司马嫣道:“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我当然知道。”唐唐指了指司马嫣的鼻子:“我若是男人,有了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根本连看都不会去看别的女人一眼的,就算把我打死我也不会把你甩下。如果还去找别的女人,那我简直就不是人了。”
她说得很多,因为她想让司马嫣笑一笑。
司马嫣果然腼腆地笑了笑,握起了唐唐的手。
看到司马嫣笑了,唐唐心里也笑了起来。
丫头服侍小姐,当然有千百种方法能让小姐开心起来。就算服侍一个老头子也同样能让老头子开心起来。
这本就是她们的职业所必备的生存技能。若不懂如何让自己的主子开心,哪家人会要这样的丫头?
但她想让司马嫣开心,并非出于职业的缘故,而是发自内心想要让司马嫣开心。
司马嫣虽是她的小姐,却连一点小姐脾气都没有。在司马嫣心里,唐唐是她的好朋友,而不是一个丫头。在唐唐心里也一样。
唐唐从六岁就送去别人家当丫头了,受了不知多少无理的谩骂与呵责。甚至在她极不情愿,极度恐惧的情况下被她前一家的主人张大户给收用了。
自此以后,唐唐便时常不由自主地一个人发呆,办事也愈发力不从心,错漏百出。张大户见唐唐不再如以往手脚灵便,日常举动更像是中了邪一样,便随便找了个理由把唐唐遣回去了。
这也是她离开之前那个地方的缘由。
然后她就被司马翔招进了紫竹山庄。
她本不想来。她心里已留下了无可磨灭的阴影。
可她家里还有七口人要吃饭,下面还有半个月大的弟弟在吃奶。
她不得不来。
她并没告诉父母自己的贞操已被一条毒蛇吞走了。她不忍再让饱受苦难的父母操心。
何况她也知道,纵然自己向他们说了,也没有用。
她们家不过是一户随处可见的贫苦人家,连吃饭都已是家中最大的问题,又怎可能还有余力去讨回这样的公道?
公道在这个世上,早已变成一片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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