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剑光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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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午。

    虽是正午,日光却并不十分强烈。

    是不是因秋已阑珊,将入严冬?

    车马人已奔波了一日。长江已在望。

    荒芜的荻岸,荒凉的渡口。

    渡口上只有一家小饭铺,一家仓库,四户人家。

    渡口上的人也久已习惯这种荒凉萧条的生活。偶尔有寥寥几人停下歇脚,吃点小菜,然后自己再摇着小船把他们载过去,就已是他们波澜不惊的生活里唯一的新鲜。

    毕竟这只是个很旧很旧的小渡口,自然不会有什么人来。

    然而却在今日正午时分,渡口的每个人都看到了八骑扈从随着两辆高大的马车从远处奔驰而来,不由得都吃了一惊。

    随着毕恭玄的人原本共六十三骑,然而毕恭玄只让八骑跟着他,另五十五骑带着两辆一模一样的空马车去往别的渡口。

    风逍舞不得不承认毕恭玄的小心谨慎。渡江过程并不适合作战,以另外五十五骑吸引他人的注意,自己再带着人从这偏僻的渡口渡江。就算有苍穹帮的仇家想来破坏他们,也会去找另一边的麻烦,而想不到真货都在此处。

    马车停下。毕恭玄从另一辆车厢走来,拍开风逍舞腿上穴道。

    一吃完饭,毕恭玄又会点上他的穴道。自他被擒以来,除了吃饭时风逍舞能自己走到饭桌旁,其余时间都只能像块木头一样呆着,连吃饭都需要司马嫣来喂他。

    司马嫣搀扶着风逍舞,缓缓走下马车。

    封住了几个时辰的穴道,刚解开时自然会感觉酸麻。若没有司马嫣搀着,他连抬起脚都会显得困难。

    秋日的津风吹过,吹散了司马嫣鬓角的云丝,也吹散了江边绒雪般的荻穗,飞入江空。

    司马嫣望着江岸上白荻翩翩而落,没入漫流江水,心里竟忽然起了种很奇怪的感触。

    她竟似感到了一股怅惘的寥廓。她也曾感惆怅,在苦盼而不见他的夜里总会涌起那股怅然。然而这种此前只在书上读到的,感受至天地所赋的苍茫寥廓的怅然,却是她第一次触及身心。

    她也有点奇怪自己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有了这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这种仿佛是大人才会感受到的愁绪?

    是不是因为这些天她也有点长大了呢?

    毕恭玄已走入饭铺。

    饭铺里只有一个老眼昏花的瘦老头坐在里面。这老头瘦得就像根干枯的木柴,怔怔看着屋顶上破旧的横梁。

    他呆滞无神的眼珠子却一动不动。谁也不知他在看什么,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也许他什么也没看,也什么都没想——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头独自生活在这荒凉的渡口,他对生活还会有什么新的展望?

    他又还会再看什么,再想什么?

    看到毕恭玄他们走进来,他昏花的老眼才放出一丝光彩,踉跄从竹椅上站起,陪着笑迎上去。

    当他站起来时,才发现他的身材居然还挺高。

    或许是因为这点,才让他的人看起来仍有点生机。

    饭铺只有四张桌子。毕恭玄挑了离门口最近的一张。

    饭菜已端了上来,简单粗淡的饭菜。

    在这种偏僻的地方,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东西吃。

    司马嫣用勺子装起一小口饭,夹起一片肉放在上面,送到风逍舞嘴边。

    风逍舞看着勺把上柔荑般的纤纤玉指,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奇异的情愫。

    他一直痴痴看着这只白生生的小手,嘴却没有张开。

    司马嫣道:“你怎么了?”

    风逍舞抬起头,触及了她的目光。

    司马嫣情不自禁垂下头,脸颊泛起了一圈红晕。

    他……现在是该这个样子的时候嘛?

    司马嫣不去看他:“你快些吃吧,我的手都酸了。”

    风逍舞笑了笑,将勺子里的饭菜吃掉。

    司马嫣幽幽地说:“这两天我喂你吃饭,你都没这个样子,今天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呢?”

    风逍舞沉默片刻,道:“我也不知道。”

    也许是一瑟秋荻,一啭秋啼,勾起了他心里那奇妙的感情?

    司马嫣道:“这些天你都没看过我几眼,我还以为……你变了呢。”

    风逍舞忽然不说话了。

    这些天他确实没怎么搭理过司马嫣。他一直想着该如何逃走,直到方才他也依旧在想。

    渡江无疑是他们最好的机会。所以一下马车,他立刻用余光仔细搜寻,看看是否能找到机会。

    可惜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有找到。

    一吃完饭,毕恭玄肯定会再点上他的穴道,然后继续派人监守他的一举一动。在这种情况下,他连毕恭玄都摆脱不了,更何况还有毕恭玄专门从六十三人当中挑选出的八位好手?

    况且他身边还带着个一点武功都不懂的司马嫣。

    剑虽依旧悬在他的腰际,却连拔都拔不出,又有什么用?

    不止这件事。他也还想着另一件事。

    河东三狮前来引诱他们走进陷阱,这显然是先前就已安排好的计划,这计划当然也早在紫竹山庄那狭小的柴房里就已谋划好了。那些人也并非真的想要向风逍舞磕头,只不过是以此来迷惑风逍舞,让他相信在那些人中只有河东三狮才是真正懂得知恩图报的好汉,从而对他们三人产生信任。

    虽然风逍舞并没上这个当,但在那些人中一定有个谋划着一切的主脑,这位主脑也必定是在他发现的那不一样的十七人当中。

    但会是谁?

    直到现在他依旧没回忆起那十七人中有哪个人曾露出过具有领袖的气质。这人能将自己作为领袖的锐气与锋芒完全隐蔽,甚至连风逍舞都察觉不出,绝不是个简单人。这人的身份在苍穹帮必定有着极高的地位,有可能与毕恭玄相当,甚至犹在其上。

    这人很早就知道来紫竹山庄的人是风逍舞,才能将风逍舞的性格拿捏得如此清楚,也知道风逍舞绝不会杀了那些人。所以他的计谋才能成功,甚至他自己都很有可能是故意被风逍舞抓住的。

    像这样的人物,苍穹帮居然一开始就派出来对付他们,这一点风逍舞也始料未及。

    他想不到苍穹帮居然在一开始就将司马家擢升至如此之高的重视度。

    虽然最后他窥破了此人的计谋,但他们毕竟还是落入了苍穹帮手里。

    现在该怎么办?

    司马嫣乘起饭,递去风逍舞的嘴边。饭菜刚乘起,司马嫣手里的勺子忽然停住。

    毕恭玄已向他们走来,坐到了他们对面。

    司马嫣的声音已微微颤抖:“你来做什么?”

    毕恭玄却连看都没去看她,向风逍舞道:“我知道本不该在此时打扰你们的情趣。然心中有一惑始终不得其解,还望点明。”

    风逍舞道:“请问。”

    毕恭玄道:“你是怎么知道河东三狮去找你其实是去引你上当的?”

    这问题毕恭玄本不愿问风逍舞,但他实在想不通风逍舞是怎么看出来的。

    风逍舞道:“因为他们来得太容易了。”

    毕恭玄皱了皱眉,显然没有听懂。

    河东三狮来得已不算容易。他已刻意安排过他们波折的见面方式,却还是太容易了?

    风逍舞道:“他们从紫竹山庄被我放回去,第二天就来找我报恩。我若是你,知道他们是被敌人放回去后,无论如何都会先关他们一阵子。”

    风逍舞顿了顿,缓缓接道:“以你们的手段,至少我不认为若你们没有任何密谋,会让三个被敌人放回去的人第二天就能行动自如,甚至还能在自己的地盘上放火。”

    “且若真如河东三狮所说,他们将你带出的人都引回去了,此时你又还怎敢只身前往我们的住处?”

    毕恭玄没有说话。

    他确实没往这方面去想。当时他只想快点立功,尽快完成莫藏交给他的任务,反而疏忽了这显而易见的一点。

    毕恭玄沉默了很久,道:“这是个很幼稚的失误。”

    风逍舞道:“这的确是个很幼稚的失误。”

    司马嫣忍不住道:“可你既然知道他们是为了引你上当才故意来找你,为什么还跟着他们去了?”

    风逍舞沉默片刻,道:“因为我不知他们城外是否真的布满了人,所以才会选这种出其不意的方式来逃出他们的围击。事实上只是我想多了。”

    毕恭玄冷冷道:“你想多了?你真的会想多了?”

    风逍舞没有说话。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毕恭玄微笑:“你当然不会想多了。你很清楚我们的力量,才会选择这种打我们一个措手不及的方式来逃脱。这本就是你们唯一的选择,你也很清楚这一点。”

    “他这么说,只不过是想让你不再自责罢了。”毕恭玄微笑看向司马嫣:“他真的对你很好,至少在挑男人这一点上,我认为你是相当有眼光的。”

    司马嫣没再说话,也没去看毕恭玄。眼里的光彩又黯淡了下去。

    风逍舞淡淡道:“你既已知道,大可不必说出来。”

    毕恭玄微笑:“我也知道我不该说出来,只不过我就是想说出来而已。”

    风逍舞沉默。

    毕恭玄转身:“一会我们过江。”

    风逍舞道:“我知道。”

    毕恭玄道:“这是你们逃走的好机会。”

    风逍舞又陷入沉默。

    刚才的沉默是他不想再接毕恭玄的话,这一次的沉默是他已开始焦虑。

    毕恭玄转头,微笑道:“我若是你,一定会趁这个机会好好想想该如何逃走。”

    风逍舞没有说话。

    毕恭玄敢把话说得这么明白,说明他已有十足的把握让他们逃不了。

    但风逍舞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微笑道:“你说得对,我应当考虑下。”

    毕恭玄道:“你帮我解决了一个疑惑,我也应当给予你一些回报。”

    风逍舞道:“哦?”

    “你腿上的穴道,我给你留着,给你一个施展轻功的机会。”毕恭玄打开折扇潇洒轻晃:“至于能否走得了,就是你的事了。”

    上半身不能动,轻功身法受阻,速度与灵活都会大打折扣。纵使能逃,也绝逃不出毕恭玄的掌握。

    何况手不能动,就根本带不走司马嫣。

    这机会相当于没给。

    风逍舞却还是在微笑:“我一定会抓住这个机会的。”

    饭已吃完,毕恭玄准备起身。

    那老眼昏花的老头从厨房端出了两碗绿豆汤,向毕恭玄赔笑道:“客官们一路奔波,想必都已劳累。小的这里准备了几碗绿豆汤,里头还有很多,各位客官不妨吃完再走,不另算钱。”

    毕恭玄却连看都没看老头一眼,径直走了出去。

    他没有端起绿豆汤,跟在他背后的八人自然也不会端起,都跟着毕恭玄走出了饭铺。

    老人看着毕恭玄的背影,原本仅有着几丝光芒的老眼又如枯井般干涸,垂下头,默默盯着木盘子上两碗漂浮着寥寥几颗绿豆的绿豆汤。

    这里的人甚至连煮绿豆汤的绿豆都不舍得多放。绿豆汤的绿豆虽少得可怜,却也是他从自己那少得可怜的收入里拨出来,给过往旅客们的一份心意及祝愿,祝愿到来的客人都能平平安安地顺利过江。

    每当他看着客人们端起碗仰起头,把碗里的绿豆汤一口气喝尽时,他布满褶皱的老脸就会露出久违的笑容。

    如今这已是他仅存的快乐。看到这碗绿豆汤带给客人的喜悦,他的心里也同样感到愉快和满足。

    然而他却不明白这位客人为什么会回绝他的一番好意。他实在不明白。

    因为他不明白世上有一种人在任何时候都会保持小心谨慎,决不接受任何来历不明的食物,否则随时都有可能死于非命。

    他也不明白世上还有一种人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吃免费的食物。这种人的骄奢与浪费,是他一辈子都不曾了解,也无法想象的。

    司马嫣看着老人充满忧伤的眼神,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怜悯与叹息,忍不住道:“老爷爷,你拿到这边来吧,我们吃你的绿豆汤。”

    老人昏暗的双眼又放出一丝光彩,端着绿豆汤,朝司马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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